再干一年

再干一年，张老师就该退休了。
他从十六岁起就吃教书这碗饭，一晃眼就是四十几年。起初教书，不兴发钱，给工分。当时村上有个规矩，一个全劳动每天挣十分，一个半劳动只能挣五分，结了婚的才是全劳动，没结婚的，哪怕你满六十岁，胡子三尺长，也只算个半劳动，连三岁大的小娃儿都有资格叫你小名。所以，如果哪个十六七岁还没定亲，二十岁之前还没结婚，就会被人笑话，那是很羞人的。
张老师当年只有十六岁，只能算个半劳动，按理每天只该给五分，但村上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去教书，就只好为他破例——给六分，以示差别。
那个时候，张老师很惹眼，衣裳穿得比哪个都齐整，头发梳得比哪个都光生，脖子洗得比哪个都白净，除了村长，就数他受人敬重。
十八岁那年，村长找人做媒，把女儿许给了张老师，张老师的工分就从此变成每天十二分，这简直让村里人的眼睛要喷出二尺高的火苗。
时间一年年过去，村里不用给张老师拿工分了。村长找公社要了一个指标，将张老师转成正式教师，按月吃供应粮，按月领薪水。当时一个全劳动一年到头几乎没见过钱是什么样，能混个肚儿少挨两三个月饿就喊阿弥陀佛了，张老师一月却能领到十八块，一年十二个月，你算算，那是二百好几十呢！
那时，民风特淳朴，有娃念书的，都兴请老师，一年少不了两三回。请张老师自然要把村长请上。有好多次被请得实在照顾不过来，张老师就只有把老婆支去顶替，免得人家怄气。请到了，那待承用现在的话说，绝对是高档次，桌凳洗刷得发亮，碗盏擦抹得放光，不知积攒了多久的好吃好喝全往饭桌上堆，不饱不醉你休想走得脱。到走的时候，还少不了往怀里塞个大包小包的。
（二）
张老师的工资还在涨，从十八到三十，从三十到八十，像雨后笋子拔节儿似的，看着直往上窜。村里第一个舍得吃鸡蛋的是他，第一个买纸烟吃的是他，第一个穿的确良的是他，第一个盖上新瓦房的也是他。村里人干架，没干上几句，就会有人说：“你算个啥球，配给人家张老师 趾不？”保管把对方噎得半天吊不上气来；大人教训儿崽子，常说的是：“你龟儿大了不指望你有多能耐，能配给张老师提个鞋端个夜壶就是祖上积德了。”
张老师教书舍得卖力气，年年都得奖状。他有两个娃，大的是姑娘，小的是儿崽。刚学会走路，张老师就把他们带到学堂去玩耍，大了念书，都比村里其他娃得行，跟他们爸一样，年年得奖状，把四面墙壁贴得满满的。村里人都说：“当然行，还没两尺高就进学堂，熏也熏会了。”
这一年，张老师的工资又涨了，八十翻一筋斗，一百六十块，不过取消了供应粮，再供应也没了意思，吃的，不再紧缺，只要肯出钱，随意买。上面允许老百姓搞点钱花，村里人的手头渐渐宽松起来，但比起张老师，还是差老天大的一截。
那时，村里还没安上电灯，但材料已经备齐，只等来年就架线。张老师用两个月工资，早早托人从城里捎回个电视，在家摆着。村里人都来看稀奇，张老师就给他们讲，这就是个小电影呢，只要有电，想看戏看戏，想看电影看电影，开关一拧就成，坐着看睡着看随你自在。听得人们一个劲的直喊“这个狗日的”。那时电影要两三个月才转来一回，放电影的那天简直成了人们的狂欢节，太阳还有一竹竿高，人们就早早收工煮饭，饭一吃碗筷也不洗，就端个小板凳在场里坐着等太阳落山，即使遇上吹风下雨也没哪个中途退场散去的。特别是那些青年人，追着电影要跑好一晌，不管三十里四十里。现在张老师家里就摆着个小电影，戏都唱到床头上，你想想那个美味！时间不长，周围三四十里地没有不晓得张老师名声的。
开春不多久，电线架上了，电灯亮起了，张老师的小电影放起来了。村子里老老小小都跑去看，张老师就把电视摆在院坝里，还摆上几排小凳子，凳子不够用，就和老婆抬两根树干横放着。尽管电影不甚清晰，人儿又小，但丝毫不影响人们的兴致，每晚都看到说“再见”时才肯离开。
(三）
张老师的女儿要考大学了。考上大学以后会咋样，人们凭土里刨食长成的脑髓实在想象不出，反正是比她老子不知要强多少倍。可是，张老师的女儿到底没考上，就只差那么一小点点儿，人们都叹气惋惜，张老师并不在意，说：“大学是那么容易考的么？有啥要紧的？再复读一年，把那一小点点儿补上去不就成了？”
张老师的女儿就复读，一年终了，再考，眼巴巴的等成绩出来，却又差那么一点点，张老师憋足一口气，双手在大胯上狠命一拍，对女儿说：“再读一年，你拼了命也要把大学的门给我敲开！”女儿就再复读去了。这一年，人们没看见张老师吃纸烟，衣服也没换新的。偏偏张老师女儿的命不好，第三次考大学又落榜了，张老师病倒了。
张老师病好后，对老婆说：“让女儿再读一年试试吧！”他老婆说：“算了算了！命里只有八角米，行走天下不满升，女儿就这命，强求不得的，再读也是白费钱。你瞧你的女儿，读书读书都读成啥样儿了，肩不能挑，背不能磨，腿不能爬坡上坎，手不能穿针引线，戴两块厚玻璃片儿，一刻也离不了，和个瞎子有啥两样？人也老大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四了，人家这年纪的，娃儿都快上学堂了，你当爹的假装糊涂，我作娘的还着急呢！”张老师听得性起，抬手就是一巴掌：“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唧唧喳喳夹七夹八一大堆，还有个完没？”他老婆明白他心里烦得慌，干嚎两声也就算了。
女儿不再读书，张老师两口子就思谋着给她找婆家。来说媒的倒是挺多，可女儿挑得极精，不但相貌要好，还要才学相当。村子周围几十里，相貌过得去的倒不少，可读完高中的根本就寻不着，更别说考过三次大学的了。几次三番，几次三番，说媒的也就不好再登门了。
女儿的亲事就这样搁起来，一搁就是两年。张老师两口子不知啥时头发竟白了一大半。开始，女儿好象还不是很在意似的，后来总是隔三差五的寻她爹娘的气怄。张老师两口子心里虽明白，可就是没招儿。再后来，女儿干脆就挑明了说：“你们还把我在家养着，养老了谁还要啊？”或者说：“你们不管我，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出了丑，你们就把脸皮揭下来去见人吧！”气得张老师要打她，她顺势就哭闹：“我早不想活了，就打死我给你们省省心吧！”张老师怕出事，就吩咐老婆好生把女儿看管着，象防贼一样。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城里来了一个什么厂的老板，说要招几个有高中文化的女工。张老师动了心，就把他请到家里去，好酒好菜一番款待，然后说，能不能帮帮忙把他女儿招进去。老板说：“把人叫出来我先看看。”张老师就把女儿叫出来让老板看了，老板又说：“把文凭拿来我看看。”张老师又叫女儿把高中毕业证书拿出来给老板看。老板看完之后，当即表态：“行，没问题！缴齐进厂押金六千元就可以上班了。”张老师没来得及跟老婆商量就拿出准备给女儿办嫁妆的钱两千元，又急急忙忙跑到区银行贷了四千元，凑足数交给老板，便把女儿打发到城里去了。张老师到底还是放不下心，就打电话求城里的一位熟人关照关照女儿，后来还请了假到城里看过女儿几回，见没啥大碍，心一下宽松了许多。
半年后，老板的老婆不生崽，离了，女儿就跟老板结了婚，张老师两口总觉得不妥帖，只怨女儿那命，有啥好说的呢？有个着落就是了。村里的闲话多起来，有人说张老师把女儿当猪送人了，还贴上了养猪的钱。有人说你懂个屁，人家张老师看得就是远。张老师全没心思去理会。
（四）
欠下银行的钱，会象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若不赶快还清，那你就休想把腰伸直。张老师仔细盘算了一下，无论如何，每个月也要攒够一百二十元钱还帐，看看一年半能不能还伸展。张老师不再吃鸡蛋，说吃多了胆固醇会升高，全拿到场上去卖；肉也不多吃，一月吃两回解个馋就行了，他说其实吃素对身体更有好处；小电影也不往院坝里摆，村里人来看，张老师老婆就说早坏了，还没去修呢。时间一长，村里人就跟张老师一家生分起来。紧接着，老村长突然得了个不知叫啥的病，死了，村长也让别人当了。
儿子在乡上念书，初中眼看就要毕业了。人一大，心就不跟爹娘一处了，每周回来都提意见，米拿少了，吃不太够；钱不宽足，晚自习后，肚子饿得一针扎得过，想买个酸菜包子都不行；衣服又短又旧，排个队都不好意思往前面去。张老师心里酸酸的，有好多话想跟儿子说，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儿子正长身体，还是不要亏了他的吃。”晚上睡觉时，张老师对老婆说。老婆“汪”的哭起来：“你以为我是他后娘？”
儿子的成绩比他姐还强，张老师扬眉吐气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就要参加中考了，是报考高中还是报考中师，张老师一时拿不出个主张。上高中考大学，这念头就象坡上的铁旋草，紧紧地抓住他的脑髓，密密地铺满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但一想起女儿，一想起家里目前的窘况，又象突然来了一把大火，把那遍长势旺盛的铁旋草烧得连根不剩，只留下一片黑黢黢的死灰。就读中师吧，国家有补助，三年后就能参加工作当教师，图个稳妥。
钱越使越紧巴。张老师一脚踩讲台，一脚踩包产地，忙得旋风转。往几年，张老师教书得奖，这几年运气霉，得奖没指望，可中间位置也难保住，动不动被领导大会小会地刮。家里呢，种子、化肥、农药的价格只管腾云驾雾似的涨，再碰上接连几年干旱，种地纯粹白折本钱白折气力。可乡上村上的这费那款还得要缴，而且数目一年比一年大，催起来一阵比一阵紧。张老师有一次实在拿不出，央求宽恕几天，人家可不管，还酸酸咸咸地说：“你张老师叫穷，问问周围三十里，谁不知你张老师吃皇粮拿国家工资？比起黄泥脚杆来，你说你强到哪里去了？”张老师就跟他们算细帐，人家早不耐烦：“你张老师还是一国家干部呢，你都不执行政策，我们咋去做人家的工作？”第二天就反映到学校校长那里，张老师又少不了一顿批，末了，校长说：“你下两月的工资就留下来，学校先把你该缴的费款替你缴清，我们普九还要靠人家村上乡上，工作嘛要相互支持嘛！”
地真的是没法种下去了。村里有个小伙子，一年连续两个老人过逝，欠下一腚债，村上乡上逼费款，猪牛农具全被扣押了，仍旧抵不够，逼急了，干脆扔下老婆娃崽，跑了。一年后，小伙子竟揣着五千多元钱回来了，缴清款费，还了债，一脚蹬了那两间破茅房，“嗖嗖”地盖起五间大瓦房，比张老师的气派多了。村里的人眼热了，第二年三五成群地跟着往外跑，村里留下的全是老人婆娘娃崽，庄稼没几人侍弄，侍弄也是白搭，烂就让它烂吧。一年后，外面的人回来了，揣回票子一大卷一大卷的，缴了该缴的，剩下的买吃买穿修新房，村子里一派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张老师那几间房，越看越扎眼，就象一件新衣裳胸前用又破又脏的布头补的一块疤。
（五）
张老师的儿子终究上了高中。为这，父子俩还干了一大架。那是儿子填报志愿时，张老师叫儿子报中师，儿子犟，偏不依，这倒也罢了，可他娘的狗日的嘴里几句话说得真够人听：“你以为你个教书匠算老几！人家 还排第八呢，你自个儿还臭美个没完？你自己哄自己不哭那是你自个儿的事，不要再来害我！”张老师看着儿子那摇脚摆手阴阳怪气的模样，一把揪过来就要修理人，儿子嘴还硬得帮紧：“你打你打，最好打个半死，不去给你考这试，省得一辈子受折磨！”张老师慢慢地放下举在半空的手，高中就高中吧，这说不定是天意呢，想到这里，张老师的心竟突然豁亮起来。
渐渐的，村里的人牛起来了，先是摆上大彩电，接着骑上大摩托，有的在外当带工老板，有的回家开办厂场，有的嫌原来的房子太矮小太褊窄，竟修起一幢洋楼来。
张老师的工资也涨了，一个月可以领到四百来元，但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不用一分半毫，顶多也就是三千多元，其余的都被市县乡各级这名目那名目摊派走了。虽说学校每月有七十元奖金，但到期末算帐时也就所剩无几了。
欠银行的钱原说一年半就还清，可而今不但没有实现，为给儿子筹学费，张老师又拉下了新的债务。这年头念个书也不容易，书学费高得要吓死人，儿子上学就带走两千多元，家里没那多，张老师就打发老婆厚着脸皮去借，东挪西凑总算把儿子送进了学校。
村里人对送娃念书看得也很淡了，依他们说书读得再多也没见到有啥好处，外面没事干的大学生多的是，干着事的大学生也不比哪个强到哪里去。只要肯卖力气，票子还不是照样大把大把地抓？张老师一辈子送娃儿念书，又得了个啥好处？家里弄得跟水洗过的一样。
娃娃们越来越不好教了，成绩差了，品行坏了，张老师只要稍管教一下，那当爹娘的意见就大了。娃娃们有爹娘护着，自然不把老师放在眼里。有一次不知为了个啥，张老师把一个娃的屁股抽了一竹板，其实也就是吓唬的意思，根本就没成心往疼里打。可为这就把天祸惹下了，娃儿他娘偏要卖张老师不依，闹得张老师家鸡犬不宁，这还不上算，又闹到学校去，学校领导就怪张老师不团结群众，体罚学生，不讲师德，在全乡教师会上当作典型批了一通，当即就把张老师调离了本村，发落到乡里最差劲的一个村里去了。张老师想不通，要给领导解释解释，领导不耐烦，说：“不要说了，再教一年，干脆退休吧。”

共 6641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人生一世，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命运之事半点不由人。主人公张老师便是这样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捧上来摔下去，几番折腾弄得面目全非。作品从张老师十六岁进入教师队伍开始讲述，一直到他退休前，跨越了他人生最美好最辉煌的时代，也跨越了他人生中的无奈与落寞。年轻时的张老师意气风发，借了文化的光有了好工作，讨了村长的女儿做老婆，每月的固定工资为他的生活罩上了幸福的光环，生活的顺畅让他由内向外地展示着他的幸福与优裕，张老师心气高，渴望着儿女能考上大学，却没想到女儿不争气，考不上大学还花了大笔钱才买了份工作，沉重的债务压得张老师夫妻憔悴病弱，也连累了聪明自负的儿子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工资的涨与不涨，成为困境中的张老师最关注的事情，回望一生，百感交集的张老师终于想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的生活，自己应该好好陪陪老婆。作者以生动的故事，概括出了主人公的大半生，也带出了时代的变迁和人们生活环境的变化，而文字中隐藏的内涵更加引人深思。作者文字沉稳扎实，浓厚的生活气息中包涵着人生的哲思。佳作共赏。【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101601】
1 楼 文友： 2014-10-15 2 :12:26 作品工整完美，文字与标点正确无误，观元对文字的严谨态度让人欣赏敬佩，问好。 秋水横波远8 62 91 7
回复1 楼 文友： 2014-10-16 18:26:48 问好秋水，辛苦你了！
2 楼 文友： 2014-10-15 2 :15:25 这篇作品没有跌宕的情节，没有让人感动的场面，只是平凡生活的讲述，但却细腻而真实，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在平稳中诠释人生的道理。 秋水横波远8 62 91 7
回复2 楼 文友： 2014-10-16 18: :42 关注平凡人的平凡生活，用平凡的文字诠释平凡的人生。
 楼 文友： 2014-10-16 06:52: 6 恭喜精品呈现，遥祝写作快乐。人生因付出而快乐，幸福因分享而增值。幸福需要与人分享，否则内心就会像死海那样，水流只进不出，最终一片死寂。学会给予，才能收获幸福；懂得付出，才能有更多回报。幸福是神奇的，它不会越分越少，只会越分越多。凡事不要太计较，心胸不要太狭隘，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给人幸福自己幸福。
回复  楼 文友： 2014-10-16 18: 4:15 问好诗词，谢谢赏阅。
4 楼 文友： 2014-10-16 09:26:19 好小说,文笔不凡呵,学习了！
回复4 楼 文友： 2014-10-16 18: 5:2 问好夜雨，相互学习交流，祝你快乐！
5 楼 文友： 2014-10-16 16:16: 1 欣赏作品，问好。
6 楼 文友： 2014-10-16 17:27:41 我来说几句吧。文笔很好。但读这篇文章，我总觉得存在很多时空上的与现实不相符。从女儿考大学的时间看，应该是八十年代初那批人81-87年之间。我参加工作8 年，那时在县政府任会计，当时最高工资的南下干部才100元，一个乡村公办老师，我估计至少得88年之后才可能有160元。读此文总觉得很多时间上错觉感。 不满是上进的车轮（鲁迅）
7 楼 文友： 2014-10-16 17:4 :1 哦我重新算了一下。这个老师，55年生，7 或74年结婚，孩子女儿考大学时已是1992年左右。那时160元工资，应该是对得上号的。哈哈，我是当会计的，就喜欢算帐。 不满是上进的车轮（鲁迅）
回复7 楼 文友： 2014-10-16 18:44:00 山人兄读小说很仔细，佩服你的认真态度，问好山人兄！贵阳白癜风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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