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馨香七

[原创]中篇小说馨香（七）

第七章 工农兵。

白炽的阳光不觉变了橘黄的颜色，兀立的半截树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快弯曲的小香樟会不会长大，缀满苍翠的叶，像童话里蚂蚁眼中的大蘑菇？在它的隐蔽下，一定很凉爽。

他终于打完了钢印。抹了把汗，伸个长长的懒腰，正要抱去礼堂，木楼梯发出沉重的音响，螺旋上升，盖过了高音喇叭的嗡嗡叫。

教务主任张良卿匆匆而来。

小龙，弄好了吗？

嗯，刚完。

会快完了，待我抱去。

求之不得。他才不愿像郑太娘那样，在会场中大模大样地打进打出呢。招引台上台下许多目光，自以为像个人，其实是怪物。不过，他嘴上没说什么，只那么嗫嚅了一下，露出不置可否的神色。

张主任手中展开一叠纸。报表，永远填不完的重三巴四的报表。

唉，还得辛苦一趟，明天要报上去。

一到手就是限期，赶急，每次都得赶急。若是别人，哪怕院长，他也会叫苦讲价钱。对张主任却不能。

远远望去，张主任似乎很威严。浓眉宽额高鼻子，长脸盘上络腮胡子密密匝匝，一米七八的个子，粗壮的四肢，走路挺精神，是块当官的料。近看，毛病就出来了。眼窝太浅，单眼皮，浮泡泡的，老像没睡醒。眼珠泛黄，浑浊无光。更糟糕，右眼下眼皮长了颗黑痣，照看相的说法，叫不得痣（志）

张主任对他不板面孔，分配任务用较为委婉的商量口吻。完成一项工作，能得到几句热心话。可以和他摆龙门阵，讲自己的看法。对好的意见，也要采纳。尽管这只是反映了一种工作作风，并不含有器重的意味，更不会以为他或许还有点什么才，但他还是乐意在他手下工作，因为多少能享受一点平等。

他对张主任的敬重中还混杂有几分同情。当然，这种同情只能是弱者对强者处于不利境地的惋惜，实质上又是对自己命运的更为深沉的哀叹。

张主任文革前毕业于北大历史系，学识广博，业务过得硬。他来的第二年，首届历史培训班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上马了。连他三个教师中，有两个边疆调回的，因住房暂时得不到满足，中途甩袖子不干了。眼看要砸锅，给草创中的学院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张主任挺起坚实的臂膀，同时上几门课，又通过老关系，请校外教师兼课，硬把这个班的学员满意地送走了。领导见他是块经磨耐用的好料，打报告委以重任。张良卿不明白，有教务长还设教务主任干啥，却不能不接受。

张良卿雄心勃勃地上台，雄心勃勃地整顿教学。但他不该固执己见而不顾领导的意志，大会小会当面和领导发生争执。更不该搞条条框框限制教师外出兼课挣外水，把好好的人缘丧失殆尽。说起改革，没人会反对。然而，一旦落到个人头上，一旦触及自己的现存利益，恐怕谁也不会舒服。因而，他被誉为小人得志。

最是难堪，该他决定的事，没有领导签字认可就行不通。他按规定不予同意的事，领导却开绿灯。得罪人的事推他出面，工作做得好是领导英明，出了差错是他的。后来便形成了这种格局：大凡小事，教师或教研室找龙则灵通报，龙则灵请示张主任，张主任再请示教务长或院长拍板签字。这样，他便成了只比龙则灵略高一篾片儿的听差。

张主任留下报表，抱走了龙则灵的精心制作。听着由近而远的脚步声荡破空茫的办公楼沉闷的气流，化入礼堂那边传来的时强时弱的嗡嗡声，他不仅怅然若失。感到自己犹如代人生育的母亲，孩子落地，未及看上一眼，就让人抱走了。还是教师好。虽说辛苦积攒的知识传给了别人，自己的形象却留在了千百人心中。知识非但没减少，而且会随着学生的递增而递增。那桃李开花结了果，即便不能遍尝其味，可是感觉得到的。难怪张主任当官不遂，辞职不成，却要争取去上课。少管事了，作为教务主任的形象渐渐被人淡忘，而别人的不满，和领导的龃龉也就消失了。省去不少麻烦，得了一片宁静，保有专业而可望发展事业，是何等乐事！唉，张主任毕竟是张主任，牌子硬底子厚，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可我龙则灵既无牌子又无底子，丢了专业，整天困于繁杂事务，年华付水流，岁月复蹉跎。眼睁睁看着后来者赶上来超过去，长此以往，将何以立足？

他感到周围每一个人都构成了压迫自己生存的威胁。他如密林中的一颗小得可怜弱得伤心的树，养分空间全被身旁的大树占去了，只能慢慢地枯萎腐烂，直至化作别人的肥料。

这时，他才真正认识到，那次登台试讲的败北对他来说，其代价多么惨重。

一九七九年的阳春三月是极其光辉灿烂的，至少龙则灵当时是这种感觉。他得到了过去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稳固的饭碗，并且是分配在令人艳羡的全地区的最高学府工作。

叫当三个班的政治辅导员，兼搞团学生会的工作，他毫无怨言。反正领导讲了，今后送出去进修，搞自己的专业。那时，学院刚兴办，教师奇缺，不少专业仅一两个人，四五个就算多的。他还不到三十岁，是全院大专以上学历中最年轻的，只是牌子臭了点。没关系，文革后的本科生还有几年才能出笼，到时他也羽毛丰满了，完全可以稳操胜券。

他头上罩着幸运的光环，眼前飘着玫瑰色的希望，满腔热忱耐心十足地投入他后来认为毫无价值的繁杂事务的汪洋大海之中，终日忙得天旋地转。自修时间忙掉了，不要紧，来日方长，领导会考虑。

两年后，他从毫不具体的教授梦中醒来，发觉受了愚弄。后来的专科生并没有遵循领导先前制定的从行政过渡到教学”的正确路线，而是直接送去进修，或者一年半载就地专事研习。他嫉妒、不平、惶恐，找领导执意要求转搞教学。结果，行政工作没辞掉，以给领导造成自以为是”不听话”的印象的高昂代价，换来允许辅导一门课程试试的让步。前功尽弃不消说，多加了一条捆绑自己的绳索更是自讨苦吃。他没想想，别人几倍于自己的时间，如何与之匹敌？当他醒悟到，那些搞教学的正牌专科除牌子比工农兵”硬外，还有善于交际的优势，而他不闻百事独善其身实在是迂夫子所为时，已悔之晚矣。

他又一次失误，他总是失误。

下学期，某班开现代汉语课，一时无人，万不得已考虑到他头上。给五十分钟时间，在学过这门课的中文班试讲。他备课，无人指导，也不稀奇。无所谓，讲得好，一辈子弄语音语法，太乏味。讲不好，将来转其他学科。做梦！不给他机会，他怨天尤人，给他机会，就这么大而化之。

他若无其事地走上讲台。

讲台下四十几个座位座无虚席，最后添加的一排椅子上坐着领导教师十几个，像是审判官。他脑子里倏地掠过莫非上了被告席的感觉，有些惶恐然。很快又镇定了。这种场合见多了，在乡下开县团代会，对着千儿八百人讲话还没虚呢，算啥。他看出台下四十多双学员凝视的眼睛在说：讲吧，给我们点新东西。 对，他们学过的内容得拉快些，关键是最后的小结，一定要讲书上见不到的属于自己的独特发现。无奈，选题太大，主语和谓语可以编本书。讲着讲着，有人埋下了头，像在看小说；有人趴在桌上，似睡非睡；有人像小学生在耍笔杆，不知所以…他慌了，越慌越快，越快越慌。遗憾，太遗憾。他认为最精辟的地方尚未挨到边，铃声响了。想接着讲，可学员已三三两两溜回寝室，领导教师已不耐烦，只得作罢。事后，教研组长来交换意见，说了些肯定长处指出不足之类不痛不痒的话便不了了之。

唯一上讲台的机会丧失了。当中年教师、本科生源源流进时，他只能望讲台而兴叹了。

后来，领导安排他做教务员，说这项工作顶顶重要，非有能力心强的人不行，并且只有开学和期末忙一点，时间充裕，利于自修。明知是哄小儿，但领导如衣食父母，能说啥？

他依然痴恋着讲台，每走教室门前过，就生出弃妇那种怨情。虽说他后来去电大兼过课，获得较佳效果，然而，在校内他永远不能抹掉那次试讲给人留下的印象。印象，特别是初次印象，具有具足轻重的意义，它使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恋讲台，不为教师有百来元书报费，虽然有的教师只拿它订了几元钱的《八小时之外》而他光专业杂志就定了几十元，不算每月买书的花费；也不为教师上两三节课就可以抵他坐5天半办公室（每周半天政治学习，人人参加，雷打不动）可以天天上街买菜捅蜂窝煤，而是为搞到专业，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要站稳了讲台，就没人能小视，连领导也要让三分。

然而。

一天，他不小心偷听到后勤一个专职数饭票的以工代干，和新来的什么人议论自己。

他们喊那个小龙是干啥子的？

小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这么叫。他属蛇，讳称小龙，且长了副娃娃脸，大约和善财童子差不多，永远长不大的。

教务办公室的。

哦，教务办公室。还可以嘛。

可以个屁！工农兵学员，撇火药。跟老子差不多。

人家到底有个文凭，咋和你比？

文凭！又软又臭，丢的多捡的少。

不听则罢，一听，他简直要昏死过去。领导拤不上眼，犹可说也。可这个只知道酗酒逛街跳舞找小妞儿的不学无术之徒，靠他爸的关系的关系才弄了个以工代干，竟敢口出狂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时的情绪恰如一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第一次照镜子时的惊呼：啊！苍天，咋给我这么副嘴脸！恨不能挖破那张脸，揭掉那张皮。要打碎那可恶的镜子，以泄其愤，却又无力攒劲自己的拳头。

文革中那套荒谬绝伦的高考制度早已当作枝指被割去了，工农兵学员则如挛儿留给了社会。尽管有脱胎换骨的，尽管不乏有志之士，但不少无能之辈却成了知识分子中的残废，只能在人们或鄙弃或怜悯的注视下郁郁爬行。而他，偏偏属于这群烂杆队伍中的一员。怨谁呢？

此后，他更加郁郁寡欢，不敢抬头见人。怕那眼中会发出轻侮的光，怕那嘴唇会吐出工农兵如何如何的闲言碎语。他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饥不择食走上了这条路，背上这层脱不掉的乌龟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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